建构的国族想象:读马来西亚历史课纲沿革
【零思掠影】
关乎马来西亚历史课纲的研究,Santhiram R.Raman所著的一本小书《从去殖民化到种族本位之民族主义:马来西亚学校之历史课纲与历史教科书研究1905-2020》(From Decolonization to Ethno-Nationalism: A study of Malaysia’s School History Syllabuses and Textbooks 1905-2020)极其通俗易懂,而又直切要点地处理了马来西亚历史课纲的发展及其主要问题。
去殖民化的沿革
本书首先处理历史教育的问题。作者分别从社会作用丶个人发展丶认同建构等方面着手阐述历史的教育作用。历史教育不仅反映社会文化的基础,帮助学子培养时序观念及公民养成;现代历史教育尤为重要的是,透过对本地历史的研究以建构民族意识,而课纲及课本乃担当学子“理解世界,及后来解释模式及信仰的基础”(页9-10)。马来西亚历史课纲的改革亦多重于此。
英殖民时期(17865-1957)的历史教育甚少本土的内容,即使有触及“公民养成”的部分,旨在希望马来人坚持传统生活方式,或是培养一定程度的识字能力以参与公共行政的工作。换言之,英殖民的教育系统并不重视培养民族主义倾向的公民,而是藉由藉由异质的学校系统,即母语为主的多元流学校及英语学校来满足统治的需要,所授的历史自然不以脚下土地为重。
英校的历史课本以人类的发展为纲,大篇幅介绍英国海外帝国发展,及在本土的各种活动,“就好像马来亚人(Malayans)被期望成为未来的殖民者”(页34)。本土的历史唯有作为英帝国活动的延伸才有记叙的价值,带有极其强烈的西方中心论。
因此,历史课纲去殖民化的主要工作便是统一三大族群以形成共同的民族性(页19),重视多元族群的国族建构及身份认同。独立以后,历史课纲在1959及1966年修订,尽力祛除西方中心论的影响,然整体上世界史的篇幅仍远远高于本地史,仍然重视欧洲列强在马来亚的活动。相对而言,本土的文化宗教及社会结构是较为缺乏的(页45-48)。
直到1978年,具有“本土特色”的历史课纲相应而生,给予本地史和世界史较为平衡的篇幅。由于不受政治需求及狭隘的民族主义史观所限,新课纲对于欧洲元素亦给予应有及公允的承认,展现全面的国家史。
课纲内容主要勾勒15世纪以来马来西亚丰富的社会丶政治丶文化丶经济史图景,以期符合建构共同历史记忆,培养学生批判性思考及身份认同的宗旨,“为本土的往昔赋予生命”(页51)。
马来中心论的历史课纲
美中不足的是,新课纲对于多元族群的起源及互动着墨甚少(英殖民时期亦如此),而往后1983年KBSR丶1989年KBSM课纲并未修正此弊,反倒渐趋向种族本位民族主义,大篇幅阐述“马来人的国家史”,而非“马来西亚的国家史”,彻底成为国族建构的政治工具。
这部分主要展现于马六甲王朝的历史叙事建构丶忽视本土佛印文化的色彩丶突显伊斯兰文化的影响丶边缘少数族群领袖的贡献等,极其强调马来统治者和本土原住民的主体地位。引发的争议和各种历史错误均是老生常谈,统合言之便是新课纲的核心是伊斯兰及马来中心论,且未能展现全面的马来西亚历史叙事(页69)。
2014年KSSR及2017年KSSM课纲均未能正视这一严重问题。华人及印度人于社会经济领域的贡献无论独立前后都只不过是轻描淡写,寥寥数笔带过。作者认为巫丶华丶印族裔的多元社会特质于本土的起源与发展,是应当花数章篇幅来致力描写的,如此才符合“马来西亚人的历史”叙事,而非沦为旅游宣传的口号罢了(页81)。
作者总结道,历史应当承担建立“想象共同体”的重要地位。马来西亚历史课纲忽视本土文化多样性,固执地坚持马来民族本位主义的叙事模式,将让历史丧失其应有的深植于马来西亚民众内心的教育作用。针对许多历史问题,“历史学者需有深刻的自我反省”(页86),才能引领下一代跨越族群分化的间隙,坦荡拥护“马来西亚人”的身份认同。
国族认同是否为历史教育的核心?
马来西亚的历史课纲沿革及内容争议的问题,屡见不鲜。2017新课纲的部分内容更是招来保守主义分子“颂扬共产主义”的批评,炮火连连,显见根本核心仍是视乎历史教育是“国族认同的利器”,因此架构脉络和内容叙事都必须符合官方利益。
关于这点,基本已有极为批判性的评议,便不再多费口舌。本书简明扼要地处理马来西亚历史课纲的主要问题,值得称许,然而未能超脱“爱国公民”的视野,实是缺憾。
独立以后,固然课纲的沿革的关注点便是努力改变对马来亚/马来西亚的历史叙事,并培养学子们的国族认同。除却极其现实功利的作用,难道马来西亚历史课“填鸭式教育”的问题就能够解决?修正马来中心论就能培养历史思维及批判性思考吗?问题肯定不会因解决这一层面就迎刃而解。
虽说教育体制内历史确实承担塑造国族认同的重任,但马来西亚“自上而下”的政学不分家情况,只会突显其反面意义,尤如至今仍然是一纲一本的教育政策,历史课本就注定是为官方意识形态服务。
马来西亚族群分化的冲突仿若数十年如一日,始终未能获得根本性的解决。那除了期待教育前线的工作者们能够自发地为学生破除“马来中心史观”的迷思,或是开论坛发发牢骚以外,能有其他实质性的作为及改革?
作者提出各种历史课纲(可能的)修正方案,其一乃是容纳其他民族史家的观点,而不是清一色由主要族群来编纂,以避免马来中心论的问题。然而以期能有不同肤色的史家因应各自的族群视角,提供更为全面的“马来西亚历史”,课纲长期以来极度偏重“西马”的问题,仍是有待正视的问题。
本书虽有针对东马的历史篇幅点出一二,重点仍是着重三大族群历史份量,不啻又落入另一种形式的“中心论”。
本土如何联系世界?
另外关于课本的分析也仅着重篇幅形式,而非内容方面的历史解释和内容,实是难以有更为深入的分析。打个比方,我们都知道大篇幅的伊斯兰历史如果以“马来西亚多元文化史”的角度审视之,是有待解决的短处,可是历史课本“怎样”叙述伊斯兰历史,便不甚获关注了。
同样的脉络也适用于本地史与东南亚史丶世界史的互动关系。究竟外来文化及本土文化的交流如何影响社会文化结构?本土的社会文化结构历经多元文化的冲击与影响,有着怎样的延续与变迁?
撇开“去殖民”的视野外,将马来西亚历史放置于世界史的脉络之中来解析,又能产生什么样火花?除了在地历史的建构外,马来西亚历史还能展现什么性质的全球关联性(无论是古代抑或当代)?
历史教育所培养的不啻是忠国爱君的“公民”情怀及认同,亦在同时建构人文精神及意义。史学的发展至今日应有更丰富的面貌,可惜本地历史教育就连最为基础丶根本的归属感及身份认同,至今仍是各方势力的交锋之地。
即使天下红雨,历史课本得以重写,“多元族群占据多少份量”的争议能够有圆满的解决,马来西亚课纲缺乏“全球意识”和历史思维的短处,仍有待众贤解决。
历史如何“育人”?任重道远,路漫漫其修远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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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智霖,现留学台湾,彳亍漫游芸芸众生茫茫视界,偶尔失眠熬夜写字吐槽、评论、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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